读书》专稿 李零：血荐轩辕

　　说起“二战”，美国想起的是珍珠港，日本想起的是广岛、长崎，只纪念犹太大和诺曼底登陆，苏联死了多少人，中国死了多少人，没人关心。不只不关心，两国的纪念活动，还抵制。有位汉学家甚至理直气壮地跟我说，我们可以向，但中国不配让日本。

　　东洋文库的收藏，特色之一是中国方志。可先了解到我是山西武乡县人吧，他们特意为我准备了康熙版的《武乡县志》。展厅中有一幅新收的藏品，《大明地理之图》（一八一四年细史玄俊临摹于京都）。那幅地图很大，英文说明，题目是Large Map of East Asia，下面的解释是，它不仅包括中国，也包括朝鲜、日本、琉球群岛和越南。

　　武乡是个著名的抗战圣地。东边是太行山，西边是太岳山，漳河水，九十九道湾，哗啦啦流过我们县。一九三三年，武乡就有，阎锡山称“四大赤县”之一，它的第一个党支部就在我们村，北良侯村。武乡过去的县城，是座石砌的台城，非常漂亮，“二战”中被日军。他们在武乡杀了很多人。

　　我们村，李丙全、李克忠、李伏牛、李水柱、李牛则、李全信、李含明、李华明、李戊生、李怀珠、李呈田、李五昌……很多人都死于这场战争：有些死于战斗，壮烈；有些被日军，死得非常惨（据李秀碧：《北良侯人物志》，二〇〇二年）。

　　八月一日，长治学院邀我参加该校和《历史研究》合办的抗日战争与近代中国学术研讨会。会议安排我作总结发言。我说，我不是抗战史专家，不配作总结。短短五分钟（他们只给我五分钟），我能说什么呢，我只讲了两点。

　　欧洲，自罗马帝国解体后，四分五裂，干戈相寻，根本没有像样的国家。他们的现代国家是战争的产物。战胜国战败国割地赔款，解除武装，缔结，理所当然，这就叫“国际秩序”，这就叫“和平”（peace的拉丁语是Pax）。如三十年战争有《威斯特伐利亚和约》，反拿破仑战争有《维也纳会议议定书》，第一次世界大战有《凡尔赛和约》，第二次世界大战有《雅尔塔协议》。《凡尔赛和约》埋藏着下一场战祸，《雅尔塔协议》预示着未来的冷战。战争与和平，有如同一枚钱币的两面。我们都还记得，“一战”胜利后，中国作为“战胜国”，何等，巴黎和会是五四运动的导火索。“二战”胜利前，三巨头拿中国做交易，把一切商量好，让蒋介石签字，他只能吞下苦果。

　　富勒（John F. C. Fuller）是英国人。他说，一次大战后的和平是“的和平”（Pax Britannica），二次大战后的和平是“美利坚的和平”（Pax Americana）。尽管英国无可地衰落了，但他宁要“美利坚的和平”，也绝不要“鞑靼的和平”（Pax Tartarnica，指苏联的和平），因为在他看来，人是人。一次大战，德、俄是主要交战国。战败，割地赔款，备尝，逼出一个主义；伏尸百万，经济崩溃，逼出一个十月。在他看来，是世界秩序的挑战者，苏联是主义国家，更是。二次大战，德、俄还是主要交战国，英、法想把战火引向苏联，但事与愿违，法国被占领，英国被轰炸，最大战败国还是，苏联虽浴火，太大，最大好处落在美国手里。二次大战后，为了冷战大业，不再制裁。呢，也愿赌服输，不再挑战“国际秩序”，认定当老二，其实更好，紧跟美国，与法国，向犹太歉，“国家不再战”，携起手来，共同对付苏联。“二战”后，反犹属于非法，仇俄却很时髦。去年，纪念诺曼底登陆七十周年，有人揭露，盟军也有面。但《零年：1945》的作者怎么说？他说，虽然本地男人不高兴，但美国大兵跟苏军可大不一样，“他们带来了双重的解放，军事解放和性解放。他们解放了被占领的国家，还让许多女子品尝到了一种全新的滋味”（盛韵采访：《伊恩·布鲁玛谈二战终战七十年》，《东方早报·上海书评》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六日）。

　　日本从“脱亚入欧”到“亚细亚主义”到“大东亚共荣圈”，有一套的侵略逻辑。很多日本人都真诚地认为，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，应由亚洲最先进的日本来领导。他们有责任有义务帮助这些的国家，把他们从欧美的殖民下“解放”出来，因此当他们到来时，不但不应抵抗，还应夹道欢迎。而不幸的是，“二战”期间，很多落后国家夹处于交战的大国之间，确实也选择了合作，成为汪伪那样的伪。他们说，打反正打不过，跟谁不是跟，宁愿接受“解放”，而战后的民族解放运动大潮也借了这个势，无非再换个“者”。日本在中国打仗，跟活生生的中国人打仗，但他们并不认为是跟中国打仗，而是跟中国的“者”打仗，因此绝不承认是被中国打败。

　　中国抗战是一部非常也非常悲壮的历史。代表中国，一直委曲求全，退让退让再退让，押宝于国际。东北丢了，华北丢了，华南丢了，中南丢了，首都沦陷遭屠城，多少忠勇之士战死沙场，多少百姓失所，国际就是不。东北义勇军在东北抗战，八军在华北抗战，新四军在华南抗战，他们在丢掉的地方，敌后抗战，在中国最的地方，用最弱小的力量，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，怎么就不叫抗战了？凭什么只有溃退千里的正面战场才叫抗战？在援华问题上，有些讲飞虎队，没错，我们应该感谢飞虎队，但要说只有美国援华，那就错了。一九三七至一九四一年，中国最困难的时候，美国在哪里？当时真正援华，只有苏联派出的航空队，他们有两百多官兵血洒长空。一九四五年，美国负责海上，而陆上出兵，消灭关东军，也是苏军。美国对日宣战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，对日宣战在第二天，抗战已经整整过去了四年。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，中国的正面战场在西南方向，主要是配合英、美作战，更主要是中国援助英、美。

　　《开罗宣言》、《德黑兰协议》、《雅尔塔协议》、《波茨坦公告》是安排战后接收。中国的接收只是这场大戏的缩影。苏联接收，主要是与苏联邻近和有抵抗组织及武装力量的国家。美、英接收，主要是前和其占领国的伪及伪军队。《菊与刀》，有它没它都一样。为了冷战的需要，保留天皇、保留日本军的，那是必须如此，也必然如此。蒋介石也好，阎锡山也好，战争尚未结束，他们就赶紧与日军接洽，请他们协助剿共。冷战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揭开大幕。战后的一切，比如墙问题，比如以巴冲突，比如外蒙地位，比如朝鲜战争、越南战争，比如，比如问题，无一不是“三巨头”给我们留下的历史遗产。

　　美国在全世界驻军，千条绳，万条索，捆着全世界。发财是硬道理。战后，凡是发了财的国家都是发的冷战财，凡是跟美国作对的国家都揭不开锅。但冷战结束后，金融危机的阴云却始终着这个“千禧之年”的新世纪，谁的日子都不好过。一九九〇至一九九一年，苏联解体，世界一面倒。美国及其盟友乘机发动了一连串战争：海湾战争（一九九一），科索沃战争（一九九九），阿富汗战争（二〇〇一），伊拉克战争（二〇〇三至二〇一一），利比亚战争（二〇一一）。最近一场是叙利亚战争（二〇一一年至今）。先挑动内乱或内战，再“主义”，是其手法，终于导致大批难民从战乱地区涌入欧洲，爆发地地道道的主义危机。反恐是美国发明，但的根子却是美国。“”组织和是美国及其盟友一手资助、武装和训练，原本是为了对付苏联的阿富汗战争，结果却成为反美武装。最近的“伊斯兰国”（IS）是谁扶植，也是有目共睹。前有纽约“九一一”，近有巴黎事件，终于为世界敲响警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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